南北方土壤很不一样。张仲立初到江西时,还花了几天时间“看土”。南昌属于酸性土壤,气候潮湿,不利于骨骸和有机物保存。之前发掘的车马陪葬坑,为我国长江以南地区首次发现,里面有5辆木质彩绘车和20匹真马,骨骼早已无存。
海昏侯墓里文物保存较好,还是与水有关。墓室内充满水,造成绝氧环境,不利于微生物生长,墓内文物才得以保护,腐蚀程度不高。不过,水环境仍然会与部分文物产生矛盾,比如,墨书的竹简可能会掉色;适应了潮湿环境的漆盒,还是应该泡在水里,但一旦出水,漆盒上的金银纹饰可能会脱落。
最开始清理的西北角回廊,正是漆器众多的衣笥库。笥音寺,是盛衣服的竹器、漆箱。可能是因为盗洞,内外空气已经交换,海昏侯墓考古队文保组组长管理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儿丝织品的痕迹了,只有破碎的漆盒、漆皮残块。漆耐腐蚀,本身杀菌。
“整整16层漆皮堆积”,对当时情景,管理依然历历在目。她是一位女博士后,面容清秀,已在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8年。进入椁室发掘时,她刚生下儿子,不得不每天花两三个小时,往返于南昌市区与考古工地之间。
由于是首批提取,他们连下脚站立的工作面都没有。不得已,从隔墙上搭一个悬空的木板,队员李文欢整个趴到板子上,脸朝下,用竹签和刷子一点点地清理泥土。1月初的南昌极其寒冷,小雨连绵,他们也顾不上了。
李文欢是甘肃人,年纪不大,脸上还有着青春痘的痕迹,文保专业硕士毕业,刚刚入职江西省文物保护研究所,海昏侯墓是他第一个参与的田野考古现场。他参与了几乎全部的文物提取。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为不知道文物的糟朽程度,一定不能硬掏。要把周围清理出来,再根据叠压关系一层层地清理。比如,先用竹签探出漆盒边缘,用刷子清出余土,然后在底部平插入一根根竹签,将器物与泥土分离,再在竹签下插入前端锋利的塑料托板,将漆盒托出来。
竹签是最传统的田野考古工具,韧度好,硬度低,宽度从四五毫米到几厘米不等。有同事自己磨了牛角刀,前尖后厚,更适合室内清理。有时,他们会使用医生工具,如钳子、镊子。总之,什么细致好用就用什么。
墓里长期浸水,泥土黏性很大。管理曾经在这儿坏过一双鞋,人一走,鞋出去了,鞋底还在。有时候,他们不得不用上泥土分离剂。这是一种中性液体,能产生类似洗衣液的润滑效果,将泥土与器物分离开。
“慢点、慢点”,这是队员们在提取现场常常“吼”着说出的话。提取文物,需要的是耐心、细致。仅西北角回廊这一个平方米,四五名考古队员就提取了一个月,得到几百个漆器残块。
每件文物会按照发现的先后顺序,得到一个数字序号。M1:1873,表示“墓1”里提取出的第1873件(套)文物。序号会被写上“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文物标签”,以及类别、名称、数量、地点、记录人、日期和地理坐标。
地理坐标是唯一的,记录着发现文物的北纬、东经和高程三个数值。“以后录入软件,可以形成资料库,完成陪葬品摆放位置的复原,从而复原整个墓葬。”李文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事实上,每件文物提取之前,还要经过三维扫描、拍照绘图、给号登记等几个步骤,提取后由专人当场录入器物账本,简单登记形状、尺寸、完残程度、纹饰等信息,再转移到临时文保用房。
为了保证安全,主墓前还专门设置了一道武警岗,所有人员都不得带包进入。
3个月之后,管理终于见到了第一个完整的器物:一个漆盒。她欣喜万分。小心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些沾着泥浆的虫草。
宝贝
衣笥库里的丝织品都已毁坏,管理只看到了一些签牌。这些签牌上圆下方,上有孔洞,应该是挂在漆箱之上。签牌上有汉隶文字,写着里面有多少件绢丝上衣,领口是什么颜色、裙裾是什么颜色,清晰可见。
漆器中,还有一件盛放梳妆用具的扣银边三子奁,母奁里有三个子奁,其中一个放着梳齿密度不一的三把梳子。管理想,这位海昏侯应该对服饰、容貌形象很在意。直到看见虫草,她又觉得,两千年前的古人是懂得养生的。
清理北回廊,花了4个月。2015年5月,考古队将大墓内壁以钢网护住,再以钢架支撑,防止坍塌。6月份和7月份清理东、西回廊,最后是南回廊。
随着文物一件件被提取,一个完整的西汉列侯大墓渐渐展现在世人面前。回廊中,北藏閤分别是钱库、粮库、乐器库、酒具库。西藏閤从北往南分为衣笥库、武库、文书档案库、娱乐用器库。东藏閤主要为厨具库(“食官”库)。甬道主要为乐车库。甬道东、西两侧的南藏閤是车马库。
北藏閤里,钱库出土了十余吨五铢钱。这里还发现了陶胎漆器储酒器、青铜雁鱼灯、青铜蒸馏器,其中蒸馏器里装着板栗、荸荠、菱角等植物果实。西藏閤出土了大量青铜兵器、漆木器和数以千计的竹简和木牍。在一件青铜豆上,清晰刻有“南昌”二字,这是关于南昌城最早的实物资料。
东藏閤则出土了很多厨具和餐具,如轩、壶、樽、鼎、釜等青铜器以及供案、几、耳杯、勺等漆木器。此外,还有计时用的铜漏、属度量衡类的铜权等等,有的青铜器上有“昌邑食官”“籍田”等文字。
2015年10月,考古队开始为主椁室发掘做准备,搭建航吊设施和工作平台,揭取主椁室顶板。11月14日,正式开始发掘主椁室。
主椁室的结构也超出人们预想。南北向的甬道将主椁室分成东、西两室,甬道两侧有屏风,南端出口与墓道相连。专家组推测,西室是墓主读书会客之地;东室是日常起居之地,椁室结构很可能就是墓主生前居所的“缩微版”。
这大约是遵循古代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死者生前享受的东西都要带到墓中去,汉代墓葬形制的宅第化与陪葬品的生活化趋势十分明显。
有意思的是,最重要的棺柩并没有按常理放在椁室中央,而是位于东北角。专家组推测,主棺也许是当年地震使墓室坍塌后,慢慢漂移过去的;也许是安葬之初根本就没有按常理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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